天下筆墨自有情義相陳
-- 轉貼《觀鶴筆記》長評

     說明 : 本文雖發表於晉江長評欄,但個人認為應可算是衍之生作,也就是粉絲所作的番外了,因此置於部落格「故事之外的美麗與哀愁--番外篇」中。

 

觀鶴筆記若所述成真,那麼明史上會出現什麼?
楊倫曾對那個被讀者們討厭死了的白玉陽說 :
我可以閉口不言,但天下筆墨自有情義相陳。
於是,晉江評論頁出現了一篇有趣的文章 :

 


明史鄧瑛傳
轉自晉江文學城

作者 : 思安
發表日期 : 2023-02-19

 

      稗官曰 :古之立傳志者,莫不取倜儻人物。或官盛位顯,為天子寵;或文采遐邇,為士林稱。所以傳之,乃為後世鑒也。余博通古今,上紀軒轅,下至聖德,攬揆君子之受傳者,文士填半數,名將充其餘,遍覓古卷,卻無一奴婢。然余生平耳聞目見,卑鄙螻蟻,亦有二三可傳,而況於人乎?故今乃開先河,悖禮法,冒天下之不韙,為一奴婢傳。其人之倜儻,可齒名士,文采之盛美,世所罕及,其性和秉直,不落滋垢,刑餘不辱,亦余心之所向也。今傳其之,以全吾心。

 

      鄧瑛,字符靈,翰林學士頤子也。貞甯二年進士,年十四,授翰林編修。貞寧三年,遷工部郎中,從其師張展春,藝修砌。後常離京,與展春至鄉里,習築壩業。瑛少敏,每逢教,疑不過三,輒通達。展春嘗命其復誦所學,悉應答如流,或有模棱,亦抒己見,行之,無不可。展春拊掌笑曰:子大才也。貞寧七年,瑛從師歸京,始築宮城。同年冬,展春病篤,兼之年老,請致仕,帝允。展春執瑛手,潸然涕下,慟曰:吾恐不存,汝當時思吾志。冀吾生之年,可睹汝之功成。瑛亦泣下沾襟,默然領首。次年春,展春病癒,瑛領師職,督建宮城。

 

      瑛平和清正,持敬自牧,體恤庶人,每與匠者同立,言多平易而少見威怒。間或有匠人謬,亦無讓,反察其困苦,自散家財以遺之。匠人多稱之,然其謙卑,常自謂,此乃吾等官身之所應為

 

      白渙,翰林學士也,瑛以其名蒙師。門下楊倫,少與瑛同窗,並同榜進士,故瑛素善之。二人交遊清淡,偶酌為樂,相引為知己。瑛嘗書《歲末寄子兮書》與之,其文辭華美,志潔高廉。瑛言,吾以文心發願為吾所執之念,矢志不渝。貞寧十二年初,瑛累遷工部侍郎。領修建太和殿之職署。其後一載,恪忠職守,未曾廢離。

 

      貞寧十二年冬,白渙及其徒等十餘屬,同劾首輔鄧頤,三司共審,帝著斬刑,瑛坐罪當死。然太和殿未竣,帝寵宦何怡賢讒曰:何不處腐刑?帝大悅,允,賞怡賢金銀。瑛刑過堂,受重鐐,足落暗疾,後常反復,逢雨未霽輒苦痛難當。

 

      貞寧十三年,瑛傷癒,入司禮監為奴婢,任少監,仍督建築。同窗友楊倫惱其不矜名節,哀其自甘淪落,遂斷之交情,不復往來。其蒙師白渙恨其不爭,不復相認。

 

      時建材貪腐案發,白渙等閣臣欲獄劾司禮監,除宦禍,肅清朝野,至於大治。瑛洞明世事,悉此非時矣,於中周旋。奈何其師弗聽,故交弗信,司禮監亦不容瑛,反誣其罪。瑛之進退,實為艱難。

 

      刑堂之上,張洛審之,欲去衣刑求。楊倫弗忍,為之言,洛不允。幸瑛師張展春至,攬罪於身,瑛卒得免。展春獄中蒙冤死,瑛慟然,悲愴欲絕。眾臣知展春清白蒙罪,憑弔者往來不絕。瑛以奴婢之身往師府弔唁,不為直臣所容,叩首復請,始得入。楊婉,戶部侍郎楊倫之女弟,素善鄧瑛,伴其身側。瑛幸偕此女,得耐非議,不至自棄。

 

      瑛文嘉質美,利人結善。方其坐死罪,桐嘉書院百餘學子上書請赦,中有言辭激憤者,觸及天威。帝怒,盡下詔獄,著錦衣衛按察使張洛審之。洺性剛正酷厲,不容法外之情,猶崇天威,以酷刑刑之。後又蒙司禮監何怡賢讒,誤察上意,刑囚書生,死者不勝計。帝欲立君威,詔斬殘閥,竟餘寥寥。一文士鐐沒肌理,骨肉黏連,形容可怖,於亡前疾呼,願吾血肉落地,為後世人鋪良路,望吾骨成樹,為後繼者撐庇冠。途旁聞者,無不潸然心慟。

 

      眾怒,其勢洶洶然。帝亦為所驚,霎覺,錦衣衛之勢盛,恐君權難立,輒置東廠以抗之。適太和殿成,瑛督察有功,遂擢其為秉筆,領東廠廠督。時司禮監掌印何怡賢專擅,惱瑛逕領其職,遂責杖四十。瑛于刑中亦志不改,謙有禮,骨錚然,竟,得掌東廠。世人多謬謂瑛重權而泯質,踏學子枯骨以掌權,實人神所共棄。然瑛品性率然,恨己力之所不能及,難援其師長與諸學子,故欲得東廠制衡詔獄,以全士人。縱不為世所容,瑛猶未悔。

 

      楊姁,帝之寧妃也,楊氏女婉之長姊。其子易琅,皇長子也,性情剛毅,甚惡權宦。瑛因楊氏女之故,得識易琅。易琅嘗詰瑛曰:為君者,待奴婢,可否容情?瑛以奴婢身,行諫臣事,叩首正色,謹曰:不可。其為奴婢仍直言敢諫,其文人根骨可知矣。

 

      後內閣有政,欲清天下學田,以正貪腐之風。楊倫請命,南下清察。途艱險非常,蓋行兼併者多為權宦奸臣所以。時京中亦詭譎。皇次子見刺,寧妃幽禁,無詔難出。瑛欲護楊倫,頂替杭滁學田於怡賢,倫遂得全。且易琅失母,處境艱難。瑛假廠督權護皇長子周全,雖其意不蒙見察,仍守心持一。

 

      瑛質似雪,遠香難聞。然待人至誠,侍上恭謹。易琅嘗因楊氏女見責鄧瑛。瑛以己身教,易琅始曉刑罰殘酷,行用當慎之理。雖以卑賤故,瑛難為帝師,然其言其行,亦為鑒也。

 

      倫始覺瑛之至誠,復與交遊。渙亦察其文心未泯,允之重歸門下。值內閣議,瑛恭立旁,謙卑以全朝臣顏面,自牧而助師友功成。

 

     學田案發,煥同其屬欲削宦豎之勢,未念瑛即劾於殿上。帝怒處瑛戴死罪,流徙辦事,瑛遂承鐐。固疾難愈,新創彌重,然負刑傷助白渙于危難,烏鳥之情,猶未變矣。

 

      士人學子皆惡權宦,瑛之不忠之名遠矣,時人有撰啖狗之文,以辱瑛者。瑛閱而復笑,未置言語。其為臣謙和,為奴恭謹,至未嘗見怒容。然其甚重學子。有學子言行無狀,語犯天威者,將入詔獄,瑛以東廠權活之,舉鐐讓之曰:吾涉學田案,故負鐐受辱,爾等欲共吾齒手?復言,士者,不為官報國,反置己身於險境,棄師友尊長于不顧,以何狀稱之?其憐深,其責切,可知矣。後二犯,楊氏女以清波館護之,學子始曉瑛之用心矣。

 

      渙冤蒙除,而瑛承學田貪腐之重罪,抄家問斬。其抄沒金銀,不過十餘,一方物事,盡皆清貧。罪之不實,全矣。瑛入詔獄,帝諭洛曰:以一罪奴審。洛嘗不通人情,惟曉天威。于己父,仍未容情。然其為瑛高義所折,直言於瑛,吾以犯官視汝,刑罰之下,亦護其衣冠體面。

 

      貞寧十四年秋,適瑛刑時而宮內殿坍,惟瑛得修。帝輒更判瑛斬刑為杖八十,徙南京所為奴,待殿成,復施恩。瑛得免,復職少監,仍督東廠。

 

      同年冬,帝崩。矯詔傳位於皇長子。司禮監眾奴恐新帝即位,己身難保,輒假傳遺詔,傳位於皇次子。皇次子稚弱年幼且親佞遠賢,眾閣臣盼大治之清明而不念己身之安危,瑛師渙,友倫欲駁遺詔,以性命換清明盛世。瑛亦無畏死生,為保朝局師友,以司禮監奴婢之身領假傳遺詔之至罪。皇長子踐祚更元靖和。金殿面訊,瑛一言,吾緣何自領死罪?司禮監始默無言,朝臣亦知瑛之心矣。後,太后欲全新帝民聲,主銷案,瑛復得免,重掌東廠,任司禮監掌印。一時權勢無兩。

 

      然文士終不得與宦官齒。帝欲立新朝新風,瑛手書百罪書呈於帝,帝默然,復揖於瑛,執弟子禮。瑛亦下拜,涕言,陛下清明,乃臣畢生之所願。瑛遂下獄。

 

      朝臣欲以瑛之身示天下,朝滅宦之決意。閣臣猶覺斬刑之未足,加皇次子夭殤之罪於瑛身。凡百餘罪,瑛一一皆認,供無不言。倫欲救瑛,然瑛及朝臣意俱決,乃慟曰,與吾同朝者,亦殺吾同窗。憤而離去。洛亦因瑛生疑,幽都官不復。

 

      楊氏女欲活瑛,書《東廠觀察筆記》,述瑛之文心摯誠,傳于街坊,觀者莫不動容,抄錄無數。女亦身陷詔獄,與瑛聚首,其情之深厚,世所難得。

 

      行刑日至,皮場廟內,學子感瑛之恩德,以己衣衣之,中堂白渙亦除衣覆瑛。帝聞之動容,遂赦鄧瑛。

      瑛得以離宮,身籍沒于楊府。

      靖和三十年,終,年五十六,蓋因刑餘所傷,壽亦不久矣。

 

 

今之作傳,復覽其生平,重有所感。
大學士楊倫稱瑛至潔,蓋囊其生平也。
文心銘骨未曾銷熔,以奴婢身行文士事,宦官皮難掩文人骨。
其秉性謙恭復兼剛韌,故可受常人之所不能。
人皆言,士當悍死,不苟活存世。今者,瑛展吾以新途。
士之不死,非為畏死;士之受辱,非為貪生。乃心之所向矣,寵辱盡皆忘乎外。

 

近代考據:

 

      滿清對鄧瑛毀過於譽,《清史》更是將鄧瑛列入奸宦行列,並因鄧瑛最終得赦而攻訐靖和帝昏聵。但一篇明代流傳下來的小傳,可證明鄧瑛的清白。

      雖然傳者自稱稗官,但其人是有名有姓的大明官員,甚至一度官居刑部侍郎,並與鄧瑛同朝,其言自有可信之處,後世很難單以野史視之。故而,對於鄧瑛的評價,學術界常有爭論。 一方認為斷人論事當以有正史之名的《清史》為主,另一方則認為小傳邏輯通暢,樁樁件件,合乎史實,應以正史視之。

      直至近代,一批古物的發掘,終止了持續百年的爭吵。同時,該小傳也被正式收錄于《明史》。

     1973年,姑蘇一座傍山小鎮遭洪水侵襲,救援隊在清點財產損失時,發現了被大水沖刷,現於世間的一片古墓群。待到洪水退去,考古工作組進駐,開始發掘這片百年前的真相。

      經過三個月的研究定位,專家確定該片古墓屬於明代時期江南豪富王氏。這個結果讓考古學家們有些許沮喪。豪門大戶的陪葬品多是寶器文玩,有極高的收藏價值,但對於當務之急 —— 復原歷史脈絡,並無太多助益。直至墓群中心展現在他們面前。

      江南王氏發跡於明,累富至滿清,民國時期舉族外遷,如今定居海外。因而週邊墓群大多是清時所立。愈往中心,時間就越早,到正中就已至明貞寧、靖和年間。

      考古學家就是在中心墓群有了收穫。根據玉碟記載,該墓屬於王家貞寧年間出生的一位小公子。這位公子不愛寶器,獨喜古書,其陪葬品亦多為珍本,更有收錄當代名士篇章,其中就包括鄧瑛贈楊倫的《歲末寄子兮書》抄本。

      然而最吸引考古學家們的不是那些孤本,更不是寶器,而是一本封面頗為可笑的書籍。它僅存於街談巷語,雜家野史,卻從未在正史上留下一文半字,也未有遺本傳世,該書名為《東廠觀察筆記》。據自稱為稗官的文人所傳,由大學士楊倫的妹妹楊婉記錄,為鄧瑛正名之文。僅此一書,墓中就留存有不下十本,筆跡不盡相同,且抄者皆有留名,盡皆為貞甯年間士人,甚有幾人頗有才名。

      至此,塵埃落定。所掘文物證明,在一定程度上,稗官之傳,確有其事。該傳也經由學界認定,正式收歸《明史》,是為《明史鄧瑛傳》。鄧瑛也逐漸走入主流視野,人們將目光從他的宦官身份與牢獄經歷上轉移,投向他對中國建築史的偉大貢獻與其難以泯滅的持一文心之上。他的文才亦得到認可,《歲末寄子兮書》片段收錄於中學教材,其污名終得昭雪。

 

轉自 : https://www.jjwxc.net/comment.php?novelid=4727146&commentid=310834

 

 

 

衛註:

      此文作者思安曾留言 : 「這個稗官是我很喜歡的一個配角,已經記不得叫什麼了,只知他是刑部侍郎,還被白尚書罵過。」我猜是齊淮陽,我也喜歡他。

      齊淮陽是秋決那日的監刑官,他在執刑前對鄧瑛說 : 「我雖未曾與你結交,不全識你性情,但觀楊婉一文後,至今意不能平。我對先生,心有不忍....」《史記・太史公自序》中曾說 :「奉法循理之吏,不伐功矜能,百姓無稱,亦無過行。」齊淮陽便是史上典型的循吏代表。不過,我記得他在易琅御極後,卻是做到了刑部尚書,好像比思安所說的稗官又高了一級....

      晉江上的評論常令人驚艷不已,我在觀鶴筆記頁面下見到這一帖長評,除了仿作明史,更加註了近代考據,幾近亂真,瞬間拍案叫絕。雖然這篇《鄧瑛傳》未將「白渙贈棺」的名場面寫進去,有點小遺憾,但能為一篇小說讀後感寫出幾千字的仿古文,這需要多強的動力,多深的愛意啊 ! 確實,我也很愛觀鶴筆記,但就寫不出如此饒富古趣的書中人物記,創作者的筆力還是挺讓人嘆服的。

      為此,轉貼思安這篇他個人所謂小學生程度文言文的「圓夢之作」,以饗同好。

 

 

 

 

天下筆墨自有情義相陳 《觀鶴筆記》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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