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點獵奇,終點卻須動人 -- 繡貓
說明 : 豆瓣閱讀為補一年僅一回的年度徵文大賽之不足,又增設了所謂日常獎項 --「小雅獎」,其中包含了兩類獎項 : 1. 最佳連載,兩週內有更新的熱門連載。2. 最佳作者,三個月內有新創作的原創作者。得獎者除獎金之外,獲獎作品還可單獨推薦於豆瓣閱讀首頁,創作人同時列入豆瓣閱讀重點作者,優先參與平台各項合作及推廣活動。這對於年輕或是尚未打開知名度卻依舊充滿寫作熱情的創作者來說,實為莫大鼓勵,畢竟豆瓣有其難以撼動的口碑與受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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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下內容轉自2023年7月18日豆瓣閱讀「小雅群像」 :
《跳出那個框框》
作者 : 繡貓
我從2008年開始寫小說。那時候還是一個象牙塔里的學生,對生活一無所知,全憑滿腔熱情。我從不回頭看以前的作品,偶爾翻出來,覺得非常幼稚和好笑。真正開始琢磨寫作這件事情,是在年紀漸長之後。和所有的文學創作者一樣,我也始終在為「寫什麼」和「怎麼寫」而煩惱。
這些年來寫作只是我的個人愛好,佔據了生活中非常小的一部分。我的主業是法律工作者,如果從大學本科算起,在這個行業已有近二十年,這一經歷無疑對我的行文風格起著潛移默化的作用。
在國外讀法律時,曾有一門課令我受益匪淺,就是最基本的 legal writing。相比懵懂的本科時期,國外的法律課程已經比較偏向實踐運用。我始終還記得在第一節課時,我按照老師的要求完成了一篇英文論述。老師在閱讀後,盛讚說:"Beautifully written!" 他詢問我是否曾選修文學,因為我的每一個句子都極長,簡直可以單獨成段,而且非常熱衷於使用複雜的句式和繁冗的修飾。這讓我有點得意,而老師的後半句點評則急轉直下:我的所謂 "beautifully written" 的句子給讀者造成了非常嚴重的閱讀障礙。在之後的一整個學期,我一直都在嘗試一件事:每句話只描述一個簡單事實,每一句不超過十個字,極力避免使用任何形容詞、副詞、轉折、遞進,或是具備感情色彩的用詞。一切表達都以客觀、清晰、準確為要義。一篇合格的法律文書應當使任何讀者(不論其文化層次)都能夠輕易讀懂,並且第一時間捕捉到作者的意圖。
這門課影響了我整個職業生涯,並且重塑了我的寫作風格。之後我一直在簡潔凝練、平鋪直敘與「文似看山不喜平」,在理性思索與感性抒發之間尋找平衡。這一點非常難,因為肚子裡稍微有點墨水的人,總忍不住要賣弄,這是人的天性。
我們幼時都曾聽過白居易念詩給老婆婆的故事。我想,一個創作者需要達到白居易這樣的境界,才能夠放棄賣弄和炫技,滿足于以最平實的語言表達最樸素的感情,這樣的作品才能夠雋永不衰,歷久彌新。我離這個境界還差得太遠。
白先勇在散文《驀然回首》中提到,中國作家的文字往往過於追求熱情浪漫,而缺乏理智客觀。缺乏理智客觀,則易於累贅堆砌,言之無物。創作者應當學習莫泊桑的下筆冷酷。老舍則描述一類創作者,其善於將角色人物的內心活動,肆意揭發,「因入骨三分,致陷於纖弱細巧,只有神經,而無骨骼」。白先勇和老舍是我常年重溫其作品的作家,前者善於嫺熟地運用文字,詞句信手拈來,而後者善於刻畫人物。我始終都在這兩個方面做努力。
我也一直在為「寫什麼」和「怎麼寫」而苦惱。讀者們常評價繡貓是「小眾作者」,這讓我很哭笑不得。我也希望成為大眾流行作者,但是要相容個人喜好和市場趨勢非常難,而這兩者又缺一不可。如果罔顧個人喜好,我會失去寫作的源動力,我寫作的出發點向來是先娛己再娛人。但市場的選擇自有其道理,網路小說要讓讀者看得夠爽,夠開心,這本來就是與傳統嚴肅文學的區別,否則網文圈何以煥發勃勃的生命力?
我不太理解「梗」這個概念。我認為沒有爛的梗,問題只在於作者是否善於挖掘和表達。要回答「寫什麼」,我的答案是萬事萬物皆可下筆,並且我希望自己每一篇文都能夠嘗試一個新的故事內核。這方面我非常喜新厭舊。關鍵問題在於「怎麼寫」。過於理性則失去感染力,過於感性則容易膩味。在我的理想中,故事的看點在於「獵奇」,但故事的終點應當落在「動人」這個基調上面。我的專欄是這句話:只有見色起意,沒有靈魂共鳴。我認為人類愛情的萌發應當有其動物性和偶然性,我對太過細水長流、理所當然的愛情缺乏興趣。但太過強調動物性,則偏離了言情小說的原旨,這樣的故事難免少了點真誠。
從《一枝紅豔露凝霜》到《行不得也》,我的每篇文在讀者中都存在較大的爭議,讀者會根據文中角色的言行來揣測繡貓的喜好,其實這點毫無根據。坦誠地講,寫這三篇文,我並沒有對任何角色賦予任何感情,我從來都是以人物邏輯來決定下一步的劇情走向。每開一篇新文對我來說都是一個新的體驗,每晚我都會在腦海裡搭戲劇舞臺,假如我是文中的某人,依照我的性格和背景,我會作何選擇。這個過程基本是在做邏輯推理,解答謎題,很有意思。所以我儘量追求每本書主要角色的性格都有較大差異,否則我在前一篇文中設計的對話和情節,可能在後一篇文中原封不動地出現,那就太尷尬了。
我寫《一枝紅豔露凝霜》,是覺得「少女屠惡龍」這個故事很酷,很有挑戰性,我當時的想法是女主最後能夠屠龍成功,並且故事邏輯可以立得住腳。遺憾的是那次嘗試沒有成功。《一枝》積累了一些讀者基礎,但是在行文架構、歷史細節方面有很大欠缺,文字也略顯粗糙。
到《巧逞》時,是為表達「至親至疏夫妻」的內核,側重點在主角CP感的塑造。拘泥於我本人較為保守傳統的性格,《巧逞》下部的故事走向也偏離了原本的設定。及至《行不得也》,是嘗試迎合市場,彌補《巧逞》時的遺憾,我對女主感情線的期待是更為大開大合。《行不得也》的重心不再是CP感,而是女主個體人物的塑造。《行不得也》的故事走向基本符合原本設定,但後期行文總嫌縮手縮腳,效果仍然差強人意。偏離原本的故事設定,也就是大家說的「寫崩了」,原因是,每篇文在開端時,我都對人物賦予了許多感性的期待,但始終無法掙脫理性的思索,這讓我意識到我始終被拘於職業習慣這個框框裡,這樣的作品往往過於拘泥,而欠缺真摯動人。有些作者的文章非常樸素真摯,我能感覺到作者筆下人物具備強大的精神內核,也相信這樣的作者極具信念感。這一點目前還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。
《世界之王》時我嘗試注入了一些信念感,也即借角色之口傳遞了一些我個人的「私貨」。《世界之王》從始至終都顯得四平八穩,欠缺一點「偷窺」的戲劇張力。豪門世家的骨科畸戀應該是狼狽的,瘋狂的,借一位讀者的評論,「男女主顯得太過體面了」。這篇文爭議最小,但我看來並非好事。
《芳蹤》則是練筆之作,我並不熱衷太過細碎的敘事,但《芳蹤》的故事內核過於狗血,非如此不足以避免其懸浮感。在瑣碎敘事的同時,還能夠避免讓讀者覺得乏味,是個非常大的挑戰。需要增加一些黑色幽默、跳脫的元素,這點我做的還不夠,可能因為我習慣在框框中生活。我不太願意涉足現言,一方面我長期生活在海外,與大多數讀者較為脫節,另一方面,現言容易導致讀者對作者的私生活作出揣測和聯想,這一點是我極力避免的。其實我筆下的人物往往與我本人的性格和背景南轅北轍,我只對我所未知的那些人和故事感興趣,太過雷同和熟悉的事物我認為沒有發掘的樂趣。
感謝豆瓣編輯的邀請,恰好給我這個機會回顧自己的寫作之路。這一路走來磕磕絆絆,但我也從中受益良多,感慨頗多。最重要的是我在這段旅程中收穫了諸多友情和善意,而我認為我一直以來的探索都是有價值的。一個人,活到老,學到老,如果我在八十歲時還在寫小說,將會是我最慶倖的一件事,因為我相信屆時自己還擁有一個年輕的靈魂。沒牙老太寫言情小說,那未免也太可愛了吧?笑。
豆瓣閱讀2024-04-16
本文引自 : https://read.douban.com/reader/column/1696110/chapter/438161855/?dcs=chapters&dcm=chapter-list